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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阿凡達》的熱潮剛剛退下，這一部《愛麗絲夢游仙境》(下稱《愛麗絲》)就來了。有趣的是，人們更喜歡用一種談?wù)撋裨挼姆绞絹碚務(wù)摗栋⒎策_》，仿佛這部電影在用極其深刻的主旨，為100年前西方列強的殘酷殖民進行反思。而《愛麗絲》這部電影的到來，則可以讓我們有足夠的理由嘲弄文化界的這種“大片崇拜”心態(tài)：原來只要是3D就會引來觀眾的認可，不必使用深刻的文化主題。換言之，《愛麗絲》說白了只是一個“童話”，只是把童年時代的幻想立體地展示在我們眼前而已，而3D神話所帶來的視覺奇觀已經(jīng)足以讓所有人不必理會這部電影的幼稚化問題。
事實上，電影技術(shù)革命的歷史，一直在“電影寫實”和“電影奇觀”這兩條線索上進行。
相對而言，電影的寫實功能一直大于其奇觀價值。人們?yōu)榱俗非蟋F(xiàn)實感，常�？梢跃芙^電影奇觀化技術(shù)的革新。因此，聲音技術(shù)和色彩技術(shù)的發(fā)明和使用，都出現(xiàn)了滯后的現(xiàn)象。電影聲音盡管可以激發(fā)更加強烈奇特體驗，但是，卻讓當時觀眾覺得“不真實”。色彩的使用亦是如此。首先是在壟斷體制下，彩色電影的制作成本很高，不能滿足人們的需要。另一方面更為重要的是，彩色電影總是和奇景大片、風光大片聯(lián)系在一起，也就相應(yīng)成為一種“新型奇觀電影”，卻不能讓觀眾感覺到所見者乃是現(xiàn)實或者所感者乃是真實。而當彩色電影被運用到卡通片、歌舞片、西部片和喜劇片中的時候，就具有了一種夢幻性、奇異性的奇觀形態(tài)。人們會傾向于認為，“色彩”不是在創(chuàng)造“現(xiàn)實世界”，而是在呈現(xiàn)各種奇妙的場景，制造離奇而迷人的故事。而當電視的出現(xiàn)，讓人們把“色彩”和新聞節(jié)目的“真實可信”聯(lián)系在一起的時候，彩色電影才去除了夢幻和奇觀的魅影，變成人們習以為常的基本的電影形態(tài)。
顯然，電影技術(shù)的變革是在保證電影寫實功能的前提下實現(xiàn)的變革。3D技術(shù)的使用也是這樣。事實上，早在上個世紀的50年代初，帶著特殊眼鏡的觀眾，已坐在兩部放映機同時放映影片的影院中，觀看銀幕上一幕幕令人吃驚的立體影像。當銀幕上的人物用一根釣魚竿伸向觀眾的時候，人們就如同回到第一次看到電影奇觀的那個時代一樣，忍不住大呼一聲，向后仰去。在這個時期，由于電影觀眾數(shù)量的急劇下降，電影商不斷地創(chuàng)造各種新的電影技術(shù)，諸如環(huán)幕電影、超寬銀幕、香味電影等等。3D電影只不過是其中一種而已。
早年3D技術(shù)并沒有帶來電影的復蘇。電影的種種影像刺激策略慢慢失去效力。很長一段時間，“看電影”是離開日常庸俗生活而進入一種嶄新體驗的大事，但是，電影技術(shù)的進步和發(fā)展，并沒有強化這種“看電影行為”的重大感。相反，越來越多的人離開影院，在中國，錄像廳、賓館、客廳，都成為看電影的地方——這種對電影的漫不經(jīng)心，讓我們看到，再新鮮的技術(shù)，如果只依靠其奇觀化效應(yīng)，也會慢慢失去人們的認可。
也就是說，從《阿凡達》到《愛麗絲》，3D技術(shù)已經(jīng)開始為電影的觀影方式重新立法，一種以“視覺震驚”為核心的游客心理，成為今日電影所要追求的方式。3D讓電影成為我們每個人身邊的“旅游風景”，影院成為最為便捷的、天天旅游的勝地。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，3D電影開啟了“新視覺霸權(quán)”，從此以后，人們開始追求電影的“真實奇觀”：越是奇特的，越可以興致勃勃地驗看其真實感；而越真實的，才越能起到奇觀的效果，產(chǎn)生巨大的視覺震撼。因為是奇觀，所以，在電影中親眼看見，就格外有意義；而因為可以親眼看見，奇觀才格外值得去看。在《愛麗絲》中，故事的意義已經(jīng)徹底“口香糖化”：愛麗絲“逃婚”而進入仙境，并帶領(lǐng)人們反對邪惡迎接善良。如果說這個童話故事本來還有一種對兒童性情的教育感化作用的話，那么，在“3D”面前，連這個意義都變得毫無意義。與此相應(yīng)，這部電影之“好看”又達到了空前的程度。如果說《阿凡達》還撞在了一點激發(fā)人們思想幻覺的功能，那么，在《愛麗絲》中，我們所要得到的則是會說話的動物和顏色詭異的大蘑菇；紅桃皇后的可愛與成年愛麗絲的沉悶，讓我們覺得，這部電影不過是魔幻撲克游戲。
而為了徹底改造人們電影寫實和批判的意義，讓3D電影成為有利可圖的“旅游產(chǎn)品”，電影本身已經(jīng)用了十年的時間來重塑人們看電影的方式。早在上個世紀90年代，卡梅隆就用數(shù)字技術(shù)，造就了人們對“影院”的期待。在《泰坦尼克號》中，卡梅隆讓人們相信，只有在影院中，在巨大的寬銀幕上，你才會重新看到這艘沉沒巨輪的輝煌身影。因此，這部數(shù)字巨片通過“奇觀召喚”，讓人們徹底改變了看電影的方式：真實，不是指的現(xiàn)實感情和生活故事的視覺呈現(xiàn)，而是讓你親眼看到生活中永遠看不到的東西；換言之，電影的真實，乃是視覺復制的高度精細和完美，而不是，或者僅僅是電影激發(fā)了觀眾的真情實感。事實上，《泰坦尼克號》的可怕就在于，近千人在銀幕上死去，我們無動于衷；而一個浪漫男人的死亡，卻引來我們激動的淚水。
現(xiàn)在，3D電影所確立的視覺霸權(quán)，進一步將現(xiàn)實主義的、歷史批判性的電影擠出多廳影院。數(shù)字化的3D技術(shù)讓偽裝的現(xiàn)實成為現(xiàn)實、把想象的歷史當作歷史、以抽象的批判冒充批判，也就讓我們把去電影院這種活動，當成一次“漫游仙境”。不妨說，《愛麗絲》這部電影預示著看電影的“旅游化時代”的來臨：我們只是來此地游覽看看，電影本身的現(xiàn)實批判管我甚事？
(作者為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) |